越南宪法规定：“国家语言文字是越南语。”（米良，2014）越南是一个多语言、多民族的国家。越南政府认定的54个民族使用的语言分属于南亚语系、壮侗语系、苗瑶语系、南岛语系和汉藏语系。因为54个民族中京族（越族）占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其余53个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少数，因此属于南亚语系的京族人的母语越南语（又称京语）就被采用为全国性通用语言，越南的官方文字国语字被广泛应用于越南教育体制及大众媒体。本文主要讨论越南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历史变迁及其启迪意义。
越中两国山水相连，越南语自古受到汉字文化的深远影响，使用汉字历史达两千年之久。20世纪初以前，越南官方和社会各阶层都使用汉文。在一些历史古迹和景点也能时常看到汉字。
早期的时候，越南人并没有为自己的语言发明适合的书写系统，汉文是越南封建时代官方主要采用的文书系统。公元前214年，中国秦朝皇帝秦始皇派大军征服当地的百越诸部族，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整个岭南由此划入了秦朝的版图。秦朝在这一带设立了桂林郡、象郡、南海郡三个郡，象郡所辖范围包括现今越南北中部地区。秦朝末年天下大乱，公元前207年，秦朝的南海尉赵佗（原籍恒山郡真定县，今河北省正定县）自立为南越武王（后改称“南越武帝”），并攻占了象郡和桂林郡，实行郡县制度，建立了南越国，首都在今广东广州番禺，今越南中北部是南越国的一部分。汉朝建立后，赵佗于公元前196年接受汉朝赐予的“南越王”封号，称臣于汉，南越国成了汉朝的藩属国。赵佗建立的南越国，实际上是汉族统治者建立的一个地方割据政权。赵佗仿效秦汉朝制度，其行政、教育采用中原典章制度和汉字文言文，“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作为文化载体的汉字（越南人称之为“儒字”）由此开始传入越南。公元前111年，西汉皇帝汉武帝灭南越国，在原南越国地方设置九个郡。其中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即是今越南的北部和中部。这些地区在中国先进文化的影响下，社会经济和文化迅速发展起来。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对越南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两汉时期，任职交趾、九真、日南三郡的封建官吏大力推崇中国的儒学文化，大力推崇诗、书、礼、乐等，汉字有系统和大规模地传入越南，儒家学说得以在其地传播。例如，两汉时期交趾太守锡光、九真太守任延，教民礼仪，传播汉字和汉文化，成绩卓著。影响最大者，当推东汉末交趾太守士燮。士燮治理交州40年，精通《尚书》《左传》，传播儒学，颇有造诣，奠定了后来越南儒学发展的基础。越南旧史尊士燮为“士王”。同时，一些越南知识分子也主动到中原求学，学习汉语和儒家的礼仪、诗书。这些学者学成后，有的担任了中原朝廷的官员，有的回到越南大力推崇汉语和儒学。再加上中原战乱期间，如秦末农民起义、西汉平定南越、东汉马援征交趾、汉末三国纷争、隋朝平定南陈以及中国朝代更替等重大历史变动时期，都有数量巨大的中原人口迁移到越南。平时也会有不少中原人口因经商、婚姻等原因而迁居越南。一批批中原移民的到来，形成了汉越杂处、相互交融的状态。大量汉人的南迁以及著名学者的到来，极大地促进了汉字和儒学在越南的广泛传播。到10世纪，红河三角洲及周边地区与岭南的其他地区一样几乎已经完全汉化。越南上层社会把汉语文字视为高贵的语言文字，贵族、知识分子多使用汉文写作。1010年，李朝创立者李太祖（李公蕴）迁都升龙的诏书《迁都诏》是越南存留至今的第一篇汉语文献，也是第一篇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1075年越南实行科举考试，以儒、释、道三教经典为考试内容，次年设太学以培养贵族子弟。1174年，李朝以汉字文言建立朝廷档案，汉字开始成为越南国家的正式文字（杜思贤，2006）。越南陈朝以后，汉字已经成为越南政府以及民间的主要文字，朝廷的谕旨、公文、科举考试、文学作品，以至经营贸易的账单、货单都用汉字书写。小孩读书也像当时的中国一样，先从《三字经》开始，接着是四书、五经，学习写作汉语文章诗词。1839年，阮朝明命帝曾奏请中国清朝道光皇帝向越南颁发《康熙字典》，以便越人学习汉字。在漫长的历史中，越南涌现了大量的汉字著作，著名的有《驾还京师》《述还》《檄将士文》《白藤江赋》《大越史记》《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大南实录》《南国山河》《平吴大诰》《蓝山实录》《军中词命集》《抑斋舆地考》《天南余暇集》《大越史记全书》《琼苑九歌》《征西纪行》《喻劝学》《传奇漫录》《征妇吟》《桂堂诗集》《皇越文海》等（刘捷等，2023）。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以汉字写成的典籍作品基本上并不按照越南语的文法规则书写，也不采用越南语的词汇，而是纯粹地用汉语的文法写成。故此，这些汉字著作是汉文著作，它完全由汉字组成，与当时的越南语口语有很大差异，汉语文言文无法准确记录越南本民族语言，二者难以达到统一。
汉字在越南逐渐传播开后，随着希望书面表达本民族语言的意识的提升，一些人开始尝试以汉字作为基础，假借汉字和仿效汉字结构原理和方法，依据京语的读音，创造了新的文字来记录越南本民族语言，这些字就是喃字。喃字借用方法有形音义全借、借音改义、借义改音三种方式。新造喃字的方法有造会意字、形声字两种主要方式。在越南汉喃文书写系统里，“汉”与“喃”是不分离的，汉字用于书写越南文的汉越词（汉字词），喃字用于书写越南文的纯越词（固有词）。起初喃字常用来记录人名、地名，后来逐渐进入民众的文化生活。13世纪时，越南文人开始用喃字进行文学创作。喃字的出现，完成了越南语书面文同口语的统一，表记越南语的汉喃文也因此出现。汉喃文的出现，加快了越南国语文学的发展，很多优秀的文章也多为汉喃文，如《国音诗集》《洪德国音诗集》《宫苑吟曲》《春香诗集》《金云翘传》等。但是，在越南语言文化历史上，喃字的写法一直没有固定下来，使用的范围不广，一直未能取代汉字成为国家的正式文字。标记越南本民族语言的汉喃文出现以后，多数时期只用于民间，越南上层社会很排斥这种文字，国家教育机关没有将它作为正式文字看待，也没有对它进行规范整理，官方的正式文书仍然多沿用汉文（文言文）。而且喃字也只是在胡朝（1400—1407年）和西山阮朝（1771—1802年）短时期内作为国家正式文字，其他朝代汉字仍占统治地位。因此，在20世纪之前，越南百姓日常讲话用本地方言，官方的正式文字是汉字，民间则有一种共同使用喃字与汉字标记越南语的方式，文学创作、史料典籍、家谱、牌匾、楹联、碑铭、书法、春节对联等主要是用汉字书写。
1527年，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来到越南，他们创制了用于转写记录越南语的罗马字（即拉丁文字），这种文字最初只是用在教学及传教上。后来，来自法国、意大利的传教士也开始用罗马字记录越南语，但是不同国家的传教士有不同的拼音规则。1651年，法国传教士亚历山大·德·罗德（Alexandre de Rhodes）综合、完善先前传教士的拼写原则，编辑出版了三种文字对照词典《越葡拉词典》。这是越南语言文字史上第一本越南语字母的词典，也是第一本越南国语语法图书，还是第一本拉丁语—越南语索引图书。它标准化了越南语字母并统一了越南文字，被看作第一部系统的越南语拉丁化的方案。这本词典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使用拉丁字母提供越南语语法、字体、符号、动词、名词、造句方法。第二部分是词典主要的部分，即越南语—葡萄牙语—拉丁语词典。第三部分为拉丁语一越南语索引。该书的出版标志着越南语罗马字记音系统修改、整合的阶段性成功以及越南语国语字的诞生。罗德也因此而被视为越南拼音文字的创始人。之后，在18—19世纪，一些传教士编辑、出版了《越南—拉丁词典》，其内容更加丰富，以拉丁字母来记载的越南语逐步完善，已经能表达完整的越南语内容，因此逐步为越南民众接受，拼音文字在越南扎下了根。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前半期，越南沦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国殖民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用直接或间接方式推广法语，法语取代汉文及越南语而成为越南的官方语言。与此同时，法国殖民统治者加大力度推行拉丁化拼音文字，并进行了一系列的“去汉字化”运动，限制汉字的使用及儒家思想的传播。1867年、1915年、1919年科举制度先后在南圻、北圻和中圻被废除，法文、国语字、汉字在当时的越南社会同时并存，但汉字及依附其上的喃字急剧衰落。20世纪初，越南国内进步知识分子在与法国殖民统治做斗争、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中充分认识到越南国语字简便易学的优点。他们通过创办报刊、创作文学、开设识字班等手段，利用国语字提高民族素质，传播革命思想，使国语字变成强化民族意识的锐利武器。国语字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得到推广和普及。这种新旧文字的变化解构了越南传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长期而紧密的联系，改变了越南文化的走向。1936年，越南政府明令废除汉字的使用。1938年，在印度支那共产党（今越南共产党）的领导下，国语字传播委员会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国语字教学运动。1945年，越南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胡志明在河内宣布越南独立，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采用越南语为官方语言、国语字为官方文字。自此，越南语和罗马字取代法语、汉字而成为越南唯一的口语和书写语标准，并在越南全国通行，越南称其为“国语字”。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越南语言文字的变化反映了越南文化的历史变迁。中国郡县时期，语言有越南语和汉语，文字只有文言文汉字。越南自主时期，语言有越南语和汉语，文字有文言文汉字和喃字。法国天主教进入越南之后，语言有越南语和汉语，文字有文言文汉字、喃字和越南罗马字。法国殖民地时期，语言有越南语、汉语和法语，文字有文言文汉字、喃字、越南罗马字和法文。越南独立之后，语言只有越南语，文字只有国语罗马字（周有光，2000）。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越南掀起了学汉语的热潮。从最初的办一些汉语补习班到现在越来越多的越南人到中国来留学，专门攻读汉语专业；一些人则在越南国内大专院校举办的汉语院系学习汉语；大量中小学开设有汉语课，让越南青少年儿童从小就开始学习汉语。现在，汉语在越南已成为英语之后的第二大外语。
一个国家采用什么样的通用文字体系，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纯粹的语言问题，而是一个复杂多元的社会问题。越南语言文字流变的道路是漫长而曲折的，它为世界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也给我们带来了以下一些方面的思考与启迪。
4.1 语言文字动态变化是常理
从语言文字的历史发展来看，所有国家的语言文字都是在不断演变的。在越南语言文字不断变化的过程中，越南语吸收了大量的汉语借词，并从法语、高棉语、泰语等语言中间借用了许多词汇。历史上越南曾出现过汉字、喃字、拉丁化国语字。在官修史书上越南语被记载为“国音”“国语”“越音”，长期处于局限在口头交际功能的尴尬地位，而表达民族思想和记录文化成就的重任主要为汉字所承担。越南民族文字出现的时间很晚，曾经使用过第一种试图民族化的文字——喃字，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于是采用了由西方传教士创制的拉丁拼音化文字方案，经过多次改进才日臻成熟，并成为当今越南国家正式官方文字。越南语文字书写系统从无到有，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至今在语音系统、语法体系、词类划分等层面仍然存在着许多需要改进和完善的问题和争议，仍然处在变迁和完善之中。
4.2 语言文字的变化与政治、历史、文化密不可分
语言的根本属性是社会性，文字的选用，依循的是时代的需要、社会的需要、国家的需要和语言本身的需要。越南文字改革的进程伴随着越南从独立建国到被法国殖民统治再到解放独立的跌宕起伏的民族独立史，可以看出越南文字的变迁是伴随着越南国家的变化而变化的文字变化运动。历史上越南民族对中国文化的吸收主要是对中国文化的本土化和实用化，使之符合越南的国情民情。汉字在越南的传播和使用时间长达两千多年，经历了郡县时期以前越南初步接触汉字、郡县时期和自主时期汉字在越南的传播、殖民时期至八月革命时期汉字逐步退出越南官方历史舞台，深刻地影响了越南的政治、历史和文化。在这两千多年当中，从朝廷公文、科举考试到经营贸易的账单、货单，汉字无处不在。汉字同时把中国儒家思想和封建礼教、道德秩序观念等传入越南。越南封建社会的官阶名称、教育科举制度效仿中国建设，撰修国史、民间宗教活动、签订契约等都使用汉字。由于长期受到汉字和汉文化的熏陶濡染，越南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极为尊崇汉字，称汉字为“儒字”“圣贤之字”。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后，在法国殖民统治和“西风东渐”的历史背景下，法国殖民当局不断通过行政手段要求以法文和拉丁国语字作为正式通用文字。法国殖民当局要求在越南小学教育阶段用越南新文字进行教学，同时强迫学习法文，到初中教育阶段增加学习法文的时间，到高中以上取消新文字课程，全学法文。越南以汉文化为基础的传统教育体系日渐衰落。20世纪初，越南民族革命者奋起反对法国殖民统治，用新文字进行革命宣传，在河内成立“东京义塾”，将外国作品翻译成拉丁国语字的越南文，用新文字教育群众，对新文字的推广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本文发表于《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第十八辑 第136—144页，由于篇幅所限，注释和参考文献已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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