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空间”（Literary Space/l’Espace littéraire）是法国思想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于1955年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在以文学为追寻对象的写作行动中所敞开的独特空间。对布朗肖而言，这是一个让任何“中心”都不再可能的“中性”的思想空间。正是从该空间出发，布朗肖发现了始终隐藏在主体背后、会牵引主体不断远离自身的“中性”（neutre）。尽管布朗肖之后鲜有人明确提及“文学空间”概念，但该概念本身却如幽灵般萦绕在20世纪法国思想领域的上空，不仅构成了布朗肖思想的隐秘中心，而且也在后来逐渐成为大批法国思想家——或至少是福柯（Michel Foucault）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思想的隐秘中心。

福柯和德里达都曾是布朗肖的忠实读者，通过阅读与阐释布朗肖的叙事作品，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靠近并敞开了“文学空间”，且让该空间在他们的思想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福柯将“文学空间”称作“外界”（dehors）：“外界”位于一切主体性和实证性之外，会让主体性和实证性不断生成。德里达则将“文学空间”视作某个“哲学始终无法进入的思想场域”（Bident 37），并从该空间出发，在抽象的知识空间之外发现了让“见证”和“信仰”成为可能的“弥撒亚”（messianique）空间（Derrida,Foi 30）。最终，“文学空间”不仅意味着文学的“消失”，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上帝与人的双重“死亡”。通过靠近并敞开该空间，三位思想家分别思考的是：在上帝以及曾企图占据上帝位置的人被打倒后，思想如何继续、知识如何重构以及信仰如何依旧可能的问题。事实上，这些也正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众多法国知识分子所持续思考与关注的问题。

布朗肖：“ 文学空间”与“中性”

1955 年，布朗肖的理论著作《文学空间》（L’Espace littéraire）发表，“文学空间”概念得以问世。值得注意的是，布朗肖并未在该书或其他任何著述里给出“文学空间”的具体定义。然而，通读布朗肖的作品我们又将发现，该空间无处不在，它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构成了布朗肖所有作品的“中心”（centre），只不过这是一个独特的中心。正如布朗肖在《文学空间》开篇所说：“这个中心将在保持不变的同时又不断移动，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隐秘，越来越不确定又越来越迫切”（5）。这就是说，作为布朗肖作品隐秘中心的“文学空间”并非某个固定静止的点，在至高处统摄着整部书籍的思想，而是一个不断移动的“中心”。在不断移动的过程中，该“中心”会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与迫切，从而牵引人产生不断言说以抵达“中心”的迫求（exigence）。事实上，布朗肖的所有作品都可视作其通过言说靠近与敞开作为“中心”的“文学空间”的尝试。那么具体说来，布朗肖如何得以发现并敞开“文学空间”？该空间的敞开意味着什么？

布朗肖对“文学空间”的发现与敞开离不开他提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写作”（écrire）。布朗肖所说的“写作”并非所有意义上的写作，而是与文学相关的写作；并非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而是他在卡夫卡、马拉美等人的独特写作经验中所看到的某个共同的以文学为追寻对象的进程。布朗肖常用卡夫卡《城堡》里的故事对这个写作进程进行类比。写作者在文学的吸引下加入追寻文学的写作进程，正如《城堡》中的主人公K离开自己熟悉的世界，去追寻心中的城堡。不过，每当K以为自己找到那个城堡时，他都发现那不过是一堆瓦砾，并失望地转过身去。然而，每当K转身离去，那理想城堡的意象又浮现在他脑海中，并牵引他继续追寻。在整个过程中，理想的城堡永远无法抵达，正如写作者永远无法与文学相遇；但城堡的吸引力却永远不会消失，会通过不断地“消失”与“显现”，让K陷入无限的追寻进程，正如在以文学为追寻对象的写作进程中，文学也会不断地“消失”与“显现”，从而让写作者所加入的写作进程本身变得无限。最终，正是让文学的“消失”得以发生的空间被布朗肖称作“文学空间”，而会让“文学”不断地“消失”的无限写作进程则被布朗肖视作敞开“文学空间”的本质行动。

布朗肖对“文学空间”以及得以敞开该空间的“写作”进程的揭示，首先意味着其对“文学”的认识相较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而言的重要偏移。在早期浪漫主义者曾看到文学返回自身、获得自律性（autonomie）并变成某种“绝对”（拉库-拉巴特、南希 12）之处，布朗肖却看到了文学“消失”的本质。正如布朗肖在描绘写作进程时所说的那样，在该进程中“文学会不断朝自身的本质走去，而文学的本质就在于消失”（Livre 285）。从此，“文学”不再是某个至高无上的“绝对”，而是意味着某个以文学为追寻对象的进程（“写作”），以及在这个进程中所敞开的、会让文学不断消失的“文学空间”。布朗肖对“文学空间”以及得以敞开该空间的“写作”进程的揭示，还意味着对某个独特的思想空间的发现。通过对卡夫卡、马拉美等人的极限写作经验的考察，布朗肖进一步发现，在文学“消失”处，承载写作进程的写作者，其主体状态也会发生本质的改变：他将与某个“空无深渊”（Espace 73）相遇，并陷入某种绝对的“被动性”（passivité）状态（124），失去言说（dire）和“看见”（voir）的能力，由此进入某个独特的思想空间。在这样一个空间中，人会失去言说“我”的能力，在让自身主体性消失的同时，陷入某种绝对的“被动性”状态；语言会失去意指的能力，在让字词消失的同时，陷入某种绝对的“沉默”（silence）；意象（image）会失去被看见的能力，趋向于消失，并变成绝对的“不可视”。

最后，从“文学空间”所意味的那个独特的思想空间出发，布朗肖还进一步揭示出了与该空间相对应的独特存在模式——“中性”。“中性”是布朗肖从“文学空间”出发提出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在对写作经验的具体考察中，布朗肖发现，当主体性、字词以及意象消失后，在主体背后、在语言下面、在意象周围，依旧有某物隐藏着、窥伺着、萦绕着，从而牵引写作者在遭遇“空无深渊”后再次听到来自文学的召唤，并在追寻文学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最终，正是类似的物被布朗肖统称为“中性”（neutre），由此敞开的思想空间因此也可被称作“中性”的思想空间。

对布朗肖而言，“中性”指的是人去除了一切主体性后的“剩余”（réserve; Espace 44），是将语言的一切形式和意义删除之后依旧流淌在语言下面的“窃窃私语”（murmure），是一切“意象”消失后依旧会牵引人前行的“来自黑夜的光亮”（lumièrenocturne; Derrida, Foi 28）。它就像是隐藏在主体身后的“影子”（ombre），通常绝对不可视且不可言说，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它却会侵蚀主体，牵引主体加入类似“写作”的极限经验中，并让主体陷入前文所说的会让任何主体性消解的“中性”的思想空间。对西方思想领域而言，由此敞开的将是一个全新的思想空间。

其一，该空间完全不同于作为一切概念与理念的支撑的、时刻准备被各类概念与理念填充的“空洞的形而上学空间”（Dufrenne et Ricœur 337）。如果说形而上学空间更多以逻辑、理性为基底，其功能在于为一切辩证话语提供合理性并赋予其精神光亮的话，那么“中性”则会不断腐蚀这些基底，趋向于让语言摆脱辩证话语的基本范式，并将一切填充于形而上学空间的概念和理念清空。这两个思想空间的本质区别在于：形而上学认为一切概念与理念之外是“真空”，是一个纯粹的、空洞的空间；布朗肖则认为在这些概念与理念之外，是一个更为原初与晦暗的“中性”的思想空间。

其二，这个位于一切概念与理念之外的“中性”的思想空间也不同于海德格尔所说的会让存在敞明的“林中空地”（clairière）。事实上，海德格尔所说的“林中空地”也是不同于形而上学空间的另一个独特的思想空间。众所周知，通过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提出“究竟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1）这个振聋发聩的质疑，海德格尔得以揭示形而上学“从存在到存在”的封闭循环，并宣告了形而上学的终结。这让海德格尔得以在形而上学的封闭循环之外，也就是在形而上学的空间之外，重新思考死亡、存在、真理等主题。海德格尔的这一思想也大大地影响了布朗肖。不过，如果说海德格尔始终关注的是某个“无处不在”之存在的敞明因而为“林中空地”预设了某个“全景式”的光亮的话，那么布朗肖则并没有类似的企图。事实上，“中性”的思想空间并不是一个充斥着真理光亮的空间——无论这个光亮是形而上学式的精神光亮，还是海德格尔式的“全景式”光亮；而是一个作为“黑夜”（nuit; Blanchot, Espace 361）的空间。诚然，在这个“黑夜”中依旧会产生某种光亮，从而让“中性”显现；然而，这个产生自“黑夜”的光亮会随即消失在“黑夜”中，“中性”在自我呈现的同时会自我遮蔽（se dissimuler）。正是这一点将“文学空间”与“林中空地”区分开来。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在对海德格尔的观念与布朗肖的观念的区分中，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将前者称作“来自天上的光亮”，将后者称作“来自地底的光亮”（24）。

最后，对布朗肖而言，作为“黑夜”的“中性”思想空间也并非某个位于主体之外的神秘静止空间，始终拒绝人抵达，而是一个会在类似“写作”的极限经验中被实际敞开的动荡空间。该空间所揭示的“中性”并不能被简单地归为被康德排除在他的理性批判之外的绝对“不可知之物”，或者梅洛-庞蒂意义上的绝对“不可视之物”（l’invisible）；相反，它意味着某个来自“黑夜”的沉默召唤。事实上，在类似“写作”的极限经验中，正是在“中性”的召唤与牵引下，人们才趋向于离开“可知”与“可视”的光亮世界，朝着“黑夜”前行，并在任由自身主体性消失的同时，让“中性”的思想空间得以敞开。由此敞开的正是德里达所说的“哲学始终无法进入的特殊场域”（qtd. in Bident 37）。正如德里达所说，西方哲学传统总是习惯于以某个固定的中心为思考起点（“structure”409），然而在“中性”的牵引下，思想却不再能从某个固定的中心（主体）出发，而是趋向于远离任何固定中心，并在不断远离与超越的过程中，敞开某个让任何中心都不再可能的“离心”（excentrique）中心，亦即本文所说的“黑夜”或“中性”的“文学空间”。

总之，通过对“文学空间”的“敞开”而不是“定义”，布朗肖实现的并不是对某个新概念的发明创造，而是让思想得以摆脱以概念或定义为基本单位的辩证模式，并将它引向一个德里达所说的“哲学始终无法进入的特殊场域”，由此在西方传统思想空间之外敞开一个独特的“中性”的思想空间。这是一个充满动荡性的空间，该空间并不会像某个概念一样在知识的更迭与变迁中获得继承与发展，而只会吸引有相同极限经验的人或者将目光投向类似经验的人靠近它，并将它再次敞开。福柯和德里达正是这些人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们都曾通过对布朗肖的文学思想的关注靠近该空间，并从该空间出发发展出他们各自独特的思想，以此让该空间以隐秘的方式在西方思想领域中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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