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言学将构式（construction）看作象征性的语言符号单位（symbolic unit）。Goldberg（1995：4）将构式定义为：“C是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Fi）与意义（Si）的匹配体（pairing），而无论是形式或意义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从C的组成部分或先前已有的其他构式推知。”此后，她认识到构式功能的重要性，将构式进一步定义为“具有不同复杂和抽象程度的、规约化的、习得的形式-功能匹配体”（Goldberg 2013：17）。据此，构式可被定义为形式与意义或功能的匹配体。从构式的定义来看，构式向下可延伸到词素，向上可扩展到语篇。自构式概念提出以来，研究者对构式的形式、层级以及各级各类构式之间的关系展开了深入研究，但仍缺乏统一的认识和理解，存在较大分歧。Goldberg（2006：5）认为语法各个层级的分析都涉及构式，按构式大小和复杂程度以词素（morpheme）、词（word）、复杂词（complex word）、半固定式复杂词（partially filled complex word）、固定式/半固定式习语（filled/partially filled idioms）、共变条件构式（covariational conditional）、双及物构式（ditransitive）和被动构式（passive）等作了例证，并将构式按抽象程度区分为实例构式和图式构式。然而，上述研究对构式层级的例证并不系统，不同类别与层级的构式混杂在一起；实例构式与图式构式的区分主要集中在句子和句法层面，缺乏涵盖性，未能涵盖各级各类构式。另外，从理论上讲语篇也是形式与意义的匹配体，但在传统的构式语法研究中并未提及。

除去将构式作为一般语言符号使用单位的研究之外，认知语法学家还对语法构式（grammatical construction）作了专门研究，但对语法构式的理解还基本停留在语法结构层面。Langacker（1987）将语法构式定义为由多个词素和更大表达式组合而成的复杂象征结构，Fillmore（1988）将其看作语言中的句法构型（syntactic pattern），Goldberg（1995，2006）的研究基本集中在句法层面的图式构式，Fried & Boas（2005）将其看成是可填充词汇的抽象语法结构。然而，语法构式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这些问题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构式的定义以及构式语法的理念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然而构式的分类以及各类之间的关系还缺乏统一的认识和理解（参见陈满华2008；施春宏、蔡淑美2022）。本文拟从宏观上将语言构式划分为言语构式和语法构式，深入探讨不同构式类别与层级之间的理据性关系，优化对构式的分类，加深对构式理据性关系的理解。

如前所述，认知语法学家们对构式概念、范围、层级和分类以及不同层级与类别构式之间的关系还缺乏统一认识。本文将语言构式定义为各级、各类语言单位的形式与意义或功能的匹配体，涵盖从词到句到篇的语言使用单位以及对这些使用单位抽象概括形成的语法单位。本研究按构式的使用情况和抽象程度，将语言构式区分为言语构式和语法构式，把可自由使用的实例构式纳入言语构式，将抽象的图式构式纳入语法构式。

言语构式指实际使用中的语言单位，包括词汇、短语（通常又叫做词组）、句子和语篇等各级各类语言单位。词汇构式指语言使用中词的总称，如英语中的the、opulent、antelope、transfer、steadily等，汉语中的“丈夫、飞鸟、徘徊、高级、飞快”等。短语是由两个或多个词构成的、存在一定组合关系的语言单位，如英语中的a black board、take off、ahead of 等，汉语中的“文化教育、光辉灿烂、四面八方”等。句子是由词或短语组成的表达相对完整意义的语言单位，而语篇通常由一个或多个段落构成，段落又是由多个句子组成的语义连贯的语言单位（句子和语篇的语例见下文）。

语法构式指对实际使用的语言单位进行范畴化而形成的形式与意义或功能的匹配体，包括通过类概括和型抽象形成的两个方面的构式，两者的认知加工方式和依据各有侧重。“类”侧重于按语义对语言单位的划分，如词类（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介词等）、短语类别（名词短语、动词短语、介词短语等）、句类（简单句、并列句和复杂句）和语篇种类（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等）。“型”侧重于按形式对语言单位的抽象，如动宾结构、主谓宾结构、并列句结构、主从复杂句结构和新闻语篇结构等。

自索绪尔（1980）提出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特征以来，语言学界对语言的理据性与任意性之争持续不断。单纯语言符号的形式与意义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任意性，但不能就此泛化推断语言及其使用具有任意性。构式作为语言单位引入语言研究以来，为解读语言的理据性提供了全方位的视角（林正军、王克非2013a）。语言构式的理据性指各级、各类构式之间的认知关联，语言的产生、使用和发展都有其理据驱动。

语言的理据性指语言单位的某些特征在语言层面有其形式和（或）内容的根源，并与独立于语言的因素相关联（Radden & Panther 2004）。构式的产生、发展和使用均有其理据性。人类对世界的体认是语言产生、发展和使用的基础（林正军、张存 2021）。人们通过与世界的互动获得感知经验，这些经验经大脑加工产生概念结构，概念结构便是语言意义的来源。随着人们与世界互动能力的发展、人类体认能力的增强，人们与世界的互动经验也不断地丰富和发展。为了更好地表达和体现不断丰富的互动经验，语言也随之不断地发展，其使用同样以语言使用者的体认为基础，包括说话人对自身体认经验的表达和听话人基于自身体认经验对说话人言语表达的理解。下面分别从语言构式的产生、发展及使用这三方面分析构式的理据性。

首先，语言构式的产生有其理据性。一是语言的产生有其生物学基础，人类特殊的生理结构是语言产生的物质基础。人们在与世界互动的过程中，通过自己的感觉器官获得感知经验，这些感知经验经神经系统传输至大脑，再经大脑的认知加工形成概念结构，人们需要特定的言语构式来表达这些概念结构。从语言起源的历史考证来看，最初人们表达这些概念结构的手段比较简单，用象似的图画和简单的音节来表达如日/sun、月/moon、树/tree等概念。二是语言的产生有其社会学基础，语言既是社会形成的需要，也是社会形成的标志。社会是人与人关系的总和，这种关系的产生和维系都需要语言作为媒介。语言是人们在社会交往中表达概念和沟通合作的需要。恩格斯（2015）也指出，语言是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产生的。确切地说，不是生产劳动催生了语言，而是人们在生产劳动过程中分工和合作等沟通的需要促成了语言的诞生。

其次，语言构式的发展有其理据性。随着人类体认能力的增强和社会的发展，语言也随之不断地发展变化。人类种系的进化使得人的感觉器官越来越灵敏，智力越来越发达。感觉器官灵敏度的提升促使人们对世界的体验更加精细和准确，智力水平的发展提升了人们对感知经验的认知加工能力，形成的概念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这就对语言的使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使得语言系统更丰富、更复杂。社会的发展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互动对象，随着人们对世界探索和改造的深入，物质世界产生了新的发现和发明创造，社会世界各种关系进一步发展变化，心理世界不断地复杂化，所有这些都对语言表达提出了更多和更高的要求。

最后，语言构式的使用有其理据性。人们对语言系统、社会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的体认是语言使用的基础。其一，人们要通过对语言及其使用的体认和学习才能掌握语言及其使用知识，为在特定语境中使用语言做好知识储备；其二，人们对特定语言社会文化语境的体认是语言使用适恰性的基础，社会文化语境制约语言的规约化使用，语言使用必须遵循基本的社会文化规约；其三，语言使用者对情景语境的体认直接影响其对语言表达的选择和使用，情景语境直接影响话题的表达方式，同一个事物或事件在不同的情景语境中需要由不同的表达方式来表达。

基于以上对构式的分类及理据性的分析，本研究构建了构式及其理据性关系图（图1）。人与世界的互动是言语构式产生的基础和源头。人与世界的互动包括人与物质世界、社会世界和心理世界的互动。人与物质世界的互动最为直接和基础，与心理世界的互动最为抽象和复杂，与社会世界的互动介于二者之间。人通过与物质世界和社会世界的互动产生感知经验，通过对感知经验的认知加工形成概念结构。这些概念结构是个体建构心理世界的基础，心理世界是个体基于以上概念结构形成的概念网络，人与心理世界的互动是人脑对概念网络的进一步加工，形成与情绪和感受相关的概念结构。因此，言语构式体现了人与物质世界、社会世界和心理世界互动形成的概念结构。语法构式是对言语构式的范畴化，包括基于语义的类概括（即类化）和基于形式的型抽象（即型化）；同时，语法构式还体现了由感知经验抽象概括而来的事件类型。

言语构式包括“词—句—篇”构成的连续体，该连续体包括介于词与句之间的短语、非限定小句以及介于句与篇之间的段落等。在言语构式的连续体中，最基本的言语构式是词汇，最常用的是句子，最复杂的是语篇。词汇体现并表达简单和基本的概念结构；句子着重对单一或多重事件的表达，体现相对完整的概念结构；语篇往往表达相对复杂和完整的事件，体现对复杂概念结构的认知加工和组织。从词到句到篇体现了言语构式的组合关系。

语法构式是对“词—句—篇”言语构式进行范畴化而形成的语法单位，主要包括词类、句子类型（句类）和型式（句式）以及语篇种类（语类）和型式（语篇结构）等。语法构式的产生主要基于两个方面：一是侧重于语义和功能的归类，包括词类、句类和语类等；二是侧重于形式和结构的抽象，包括句式和语篇结构等。以下分别讨论言语构式和语法构式的理据性。

言语构式指实际使用中的语言单位，最基本和最简单的言语构式是词汇（包括汉语中的字词），体现最基本的概念结构。词汇遵循一定的认知原则组合成更大的语言单位，表达更为复杂的概念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