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承认缺位与美欧关系修复的限度

曾向红  陈明霞

1949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成立，标志着美国与西欧国家之间的跨大西洋联盟正式确立。此后，随着国际格局的发展演变，美国与西欧国家的关系经历了复杂的变化。冷战时期，美欧双方存在一定的分歧乃至冲突，但出于遏制苏联这一共同的战略需要，双方关系的主要基调始终是合作，而非竞争或对抗。冷战后，美欧关系步入了一个结构性调整时期。在这一时期，美欧双方在战略利益和战略目标上的差异和分歧逐渐凸显，从而导致双方的矛盾和冲突相较冷战时期明显增多，双方关系中的竞争性与对抗性因素日渐浮现。大体而言，美欧关系中的竞争性主要体现在双方对欧洲事务主导权与控制权的争夺上，对抗性则主要表现为双方在诸多具体问题上基于各自利益所形成的观点的分歧和立场的对立。伊拉克战争构成冷战后美欧关系中竞争与对抗公开化的起点。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任期内，欧洲国家对美国的政治信任和支持普遍降低。相对而言，欧洲国家一开始对奥巴马（Barack Hussein Obama）及民主党抱有较高期待。然而，奥巴马政府对俄罗斯的善意及美俄关系的“重启”、美国战略重心的亚太转向等，促使欧洲国家对美国产生了进一步的担忧与怀疑。欧洲国家逐渐意识到，美国正在远离其传统的欧洲盟友，美欧关系的裂痕正在显现。特朗普（Donald Trump）上任后，美国对欧政策进一步扩大，加深了美欧关系的裂痕。在安全方面，特朗普在北约防务问题上持续向欧洲施压，美欧之间的军费矛盾空前激化；在经贸方面，特朗普利用保护主义攫取经贸利益，美欧之间的经贸摩擦反复出现；在国际合作方面，特朗普奉行的单边主义和“退出主义”（the Withdrawal Doctrine）与欧洲国家背道而驰，美欧之间的利益冲突与理念分歧再度加剧。概言之，特朗普的对欧政策以“美国优先”为主导原则，以霸权护持及实现美国自身安全与繁荣为目标，以现实主义指导下的孤立主义、保护主义、单边主义为手段，整体上呈现出某种“非自由主义霸权”和“无赖超级大国”的特征。我们不难看出，特朗普在处理对欧关系时，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美国传统的对欧政策路径和惯性，致使美欧关系跌至历史低谷。

2021年1月20日，拜登（Joe Biden）就任美国总统，并承诺全面修复美国与盟友的关系，重振一度遭遇严重破坏的美欧关系。那么，美欧关系修复的空间有多大？限度在哪里？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大多数研究对此都持相对消极的预期，认为美欧关系修复的空间相当有限，跨大西洋联盟难以完全回到2016年特朗普政府时期之前。这一判断大致存在以下依据：其一，从国际结构来看，国际格局自2016年以来发生了深刻变化，尤其是大国实力对比发生了改变，美国维持霸权的能力和意愿有所下降；其二，从美欧双方互动来看，美欧双方对彼此行为预期的不确定性、双方的利益错位与目标分散、双方在一些具体领域或特定问题上存在结构性矛盾和原则性分歧等，这些问题的存在降低了美欧关系回归从前的可能性；其三，从欧洲国家的意图来看，特朗普任期内美欧关系持续恶化的结果之一是欧洲国家摆脱对美“战略依赖”呼声的出现以及“战略自主”意识的强化，受此驱动，欧洲国家在很大程度上将提出“改革”而非“恢复”美欧关系的要求；其四，从美国的意图来看，拜登政府的目标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恢复”美欧关系，而是出于助力美国应对新威胁和新挑战的需要而“重塑”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然而，俄乌冲突的爆发极大改变了美欧关系的外部环境。受俄乌冲突影响，战后形成的欧洲安全秩序濒临崩溃，欧盟与俄罗斯的关系趋于全面紧张。在这一新形势下，美欧关系呈现出了一些明显不同于冲突前的新特征——双方更趋协调和团结“北约从未如此团结……西方变得空前团结”。基于此，越来越多的声音对美欧关系做出了积极预判，如有声音称俄乌冲突使经历多年摩擦的美欧双方迅速走到了一起；有人认为，冲突恢复了多年来处于破裂状态的跨大西洋关系，“统一了”北约，重塑了“西方”概念；甚至有声音宣称，俄乌冲突的爆发巩固和提升了美欧关系，使其在很大程度上回到了冷战时期的水平。

对此，本文拟从承认理论的视角来审视美欧关系。本文认为，俄乌冲突深刻改变了欧洲的地缘安全与地缘政治，极大重塑了美欧关系的外部环境，促使新形势下的美欧关系看似有所提升。然而，不论冲突前还是冲突后，美欧关系中的承认缺位是一以贯之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美欧关系的改善有其限度。一旦美欧关系面临的外部环境发生改变，双方关系中的承认问题及其负面影响必将再度凸显，进而导致双方关系再次出现波动。

当下，国际社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经济及安全危机，需要大西洋两岸合力应对挑战，以维护“正在走向终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美欧关系在特朗普任期内出现了严重失调，有学者惊呼，“美国民众70年来第一次选出了一位蔑视战后美国外交政策方针、理念和机制的总统”。以特朗普“批评者”和“修正者”身份上任的拜登，反复释放了修复美欧关系的积极信号。例如，早在2020年初，拜登就发文批评特朗普，称其持续贬低甚至抛弃美国的盟友和伙伴国家，导致美国在国际社会中的信誉和影响力全面下降，并表示若自己当选总统，将立即采取措施恢复、重塑美国的盟友关系，恢复美国对世界的领导力。2021年1月20日，拜登在就职典礼上谈及对外政策规划时表示，其将修复美国的联盟并恢复美国同全世界的交往，使美国成为强有力、值得信赖的伙伴。2021年6月9日，拜登开启了上任后的首次出访，目的地为欧洲，并高调宣称，此行的目的在于兑现美国对欧洲的承诺，团结欧洲盟友以共同应对中、俄等“新时代的威胁”。2021年10月底，拜登再度赴欧洲参加G20峰会与COP26气候大会，并与法、德等国领导人举行会晤，释放出了美国致力于与盟国重修旧好（尤其是改善一度陷入尴尬的法美关系）的信号。

如果说上述语言或行动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一种可信度存疑的“廉价信号”（cheap signal），那么，拜登政府在美国对欧政策方面做出的下述调整就可被视为一种有关修复美欧关系的可信度较高的“昂贵信号”（costly signal）。第一，就欧洲国家的安全关切而言，拜登强调美国对北约的重视，重申美国对欧洲国家的安全承诺。首先，就拜登对北约的重视来看，与特朗普对北约的“过时”看法和“威胁退出”态度不同，拜登从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北约的价值及美国对北约的重视。特朗普多从交易的角度、以金钱为标准来衡量北约的价值。出于对特朗普的观点和言论的批判和修正，拜登特意强调，北约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能也不应用金钱来衡量，因为他自认为北约是所谓“西方自由民主价值观”的堡垒，是更持久、可靠、强有力的伙伴关系，是现代历史上最有效的政治军事同盟。拜登进一步鼓吹，美国对北约的承诺是“神圣而非交易性的”，北约是美国国家安全的核心，美国将恢复和重塑北约的力量。其次，就美国对欧洲国家的安全承诺来看，2021年2月19日，拜登出席了第57届慕尼黑安全会议，创下了美国现任总统出席此会议的首例。拜登在发表演说时，称其要向世界释放一个信号，即“美国回来了，跨大西洋联盟回来了”，称跨大西洋联盟是所谓集体安全和共同繁荣的坚实基础，美欧之间的伙伴关系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美国实现一切目标的基石。随后，拜登重申了美国对北约第五条即集体安全和防御的承诺，称这是美国对北约盟友不会动摇的誓言。此外，拜登还特意强调其已下令停止从德国撤军，并取消了特朗普政府时期对驻德美军人数的限制。

第二，就欧洲国家的利益关切而言，拜登倡导消除贸易壁垒，并在部分美欧分歧问题上做出退让和妥协。首先，拜登表态支持公平贸易，强调消除贸易壁垒，避免世界经济落入保护主义的险境。拜登对特朗普政府的贸易保护主义进行了批判，称其对欧盟等美国最亲密的盟友征收破坏性关税，切断了双方的经济联系，最终削弱了美国应对真正的经济威胁的能力。此外，拜登也有意处理特朗普政府遗留的美欧经贸摩擦问题，改善美欧双边经贸关系。例如，在钢铝关税问题上，2021年5月17日，欧盟与美国发表共同声明称，双方决定暂时中止导致钢铝关税争端的有关措施。2021年10月31日，美欧双方签署协议取消特朗普政府加征的部分钢铝关税，美欧之间的钢铝关税争端就此平息。在波音空客补贴问题上，2021年6月15日，在美国—欧盟峰会期间，美国和欧盟就波音和空客补贴争端达成五年关税休战协议。在数字服务税问题上，2021年7月12日，欧盟方面表示将暂缓数字税征收计划，美欧之间的数字税纠纷因此得以暂时平息。其次，拜登政府在美欧之间的部分分歧问题上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其中，尤以放弃对“北溪2号”（Nord Stream 2）的相关制裁最具代表性。“北溪2号”向来是德美乃至欧美之间的一大心结，欧盟大多数国家对美国强势插手该项目表示反感。2021年5月19日，美国一改此前的态度，宣布取消对“北溪2号”项目的制裁。7月21日，美德双方发表联合声明，就长期处于争议中的“北溪2号”项目达成妥协。

第三，就欧洲国家的规范关切而言，拜登政府重回多边主义，重申美国对国际规范与规则的重视。首先，与特朗普2017年入主白宫时宣扬“美国优先”、摒弃美国战后持续70多年的国际主义不同，拜登上任以后，加强回归多边主义与多边合作。例如，拜登在上任首日便撤销了特朗普做出的美国退出世界卫生组织及《巴黎协定》的决定，上任初期还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 Treaty）达成一致。此外，拜登还就重返《伊朗核协议》与相关各方展开了持续谈判。其次，拜登很重视国际规范及美国在其中的领导地位。拜登声称，世界并非自行组织的，美国在战后70年里发挥了“组织世界”的作用，美国在制定国际规则、达成国际协议、指导国家发展、推动维护国家间关系、提升集体安全、促进共同繁荣等各个方面都发挥了主导作用，而特朗普上客补贴争端达成五年关税休战协议。在数字服务税问题上，2021年7月12日，欧盟方面表示将暂缓数字税征收计划，美欧之间的数字税纠纷因此得以暂时平息。其次，拜登政府在美欧之间的部分分歧问题上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其中，尤以放弃对“北溪2号”（Nord Stream 2）的相关制裁最具代表性。“北溪2号”向来是德美乃至欧美之间的一大心结，欧盟大多数国家对美国强势插手该项目表示反感。2021年5月19日，美国一改此前的态度，宣布取消对“北溪2号”项目的制裁。7月21日，美德双方发表联合声明，就长期处于争议中的“北溪2号”项目达成妥协。第三，就欧洲国家的规范关切而言，拜登政府重回多边主义，重申美国对国际规范与规则的重视。首先，与特朗普2017年入主白宫时宣扬“美国优先”、摒弃美国战后持续70多年的国际主义不同，拜登上任以后，加强回归多边主义与多边合作。例如，拜登在上任首日便撤销了特朗普做出的美国退出世界卫生组织及《巴黎协定》的决定，上任初期还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 Treaty）达成一致。此外，拜登还就重返《伊朗核协议》与相关各方展开了持续谈判。其次，拜登很重视国际规范及美国在其中的领导地位。拜登声称，世界并非自行组织的，美国在战后70年里发挥了“组织世界”的作用，美国在制定国际规则、达成国际协议、指导国家发展、推动维护国家间关系、提升集体安全、促进共同繁荣等各个方面都发挥了主导作用，而特朗普上台后却主动放弃了美国对世界的领导。拜登强调称，一旦美国失去对世界的领导地位，要么会有其他国家取代美国对世界施加领导，要么整个国际社会将陷入失序状态，二者皆有损于美国的国家利益。因此，美国必须主导国际事务，正如美国一直所做的那样，其中首要的便是美国在维护和拓展所谓“民主价值观方面”的主导作用。拜登批判特朗普背离了赋予美国力量并使美国得以将西方国家团结起来的“民主价值观”，导致全世界对“民主制度”的信任和信念急剧下降。基于此，拜登政府于2021年12月9日主办了第一届全球“民主峰会”，并宣布将于2023年3月底举行第二届峰会，试图借民主之名恢复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

综上所述，为了修复受损的美欧关系，拜登政府对美国的对欧政策做出了一定的调整，主要涉及欧洲国家所关切的安全保障、经济发展和规范传播三个方面。总的来看，拜登政府对欧洲国家指向美国的安全关切、利益关切和规范关切给予了更为积极的回应。这一举措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拜登上任几个月后，美欧关系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回暖”，具体表现为：美欧双方政治交流得以恢复；经贸关系有所改善；在气候变化、防疫、伊核协议等问题上的分歧有所减轻，合作有所强化。然而，不论特朗普政府还是拜登政府，皆未对欧洲国家的承认关切做出积极回应。正是因为这种承认关切的落空（即美欧关系中承认的缺位）限制了双方关系提升的上限。下文将依次分析“欧洲国家的承认关切是如何出现和被表达的，美国是如何回应欧洲承认关切的，美欧之间的承认缺位如何影响双方关系的”等相关问题。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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